春来了,打开苏州的一扇窗
文/周文翰
经典的中国春天,还在苏州园林的墙边,是花窗里探出的那一缕绿色。 在苏州的园林中,很多人都去过留园和艺圃。踏入一扇黑漆大门,就是留园,正中屏门上镶嵌的缀玉留园全景图、花岗岩的“世界遗产”标识,都是后人的造作,它以前的主人盛宣怀断断不会如此布置。 顺着一段晦暗而曲折的长廊步行,先看到一扇长方形空窗,中间是一丛绿叶。穿过门洞,前面的粉墙上有六扇花窗,若隐若现,透出园内的青竹、太湖石、樱花、柳条、海棠、楼阁和人声来,恰是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的意味。留园的好,在峰轩北墙的三扇窗外,一堵粉墙,数竿青竹,几点湖石,投在墙上淡蓝色的影子,组成一幅写意画。从曲溪楼看出去,窗户框出的景色满是浓浓的绿色,映得可亭、池水、经幢都没有清幽的感觉了。北方的春还没展开,南方的绿已经有点过度了。 贝聿铭说过,“在西方,窗户就是窗户,它放进光线和新鲜的空气;但对中国人来说,它是一个画框,花园永远在它外头。” 在留园中,无法不去注意窗。正方形、长方形、六角形、八角形、葫芦形、半月形,雕花、素白、描金、彩色,既让人印象深刻,又繁复得失去了重点。等到看惯了清淡的瓦窗粉窗,在狮子林燕誉堂乍见彩色玻璃窗,更觉新鲜,那粉红、嫩绿、天蓝、橙黄的玻璃在晚清时进入这古老的庭院,足见前人一样喜欢摩登。 狮子林的最后主人贝仁元大概没有想到,他的儿子贝聿铭日后会成为建筑设计师。喜欢使用玻璃,对新材料敏感,正是贝的长处之一。
窗最早的功能也是透光,可是一旦人文发展起来,雕琢就无法避免。苏州的窗的式样之多,号称世界之最,光窗框有矩形、菱形、多边形、圆形、月芽形、宝瓶形、桃形……中间的窗芯更是成百上千,定胜、六角景、菱花、书条、绦环、套方、冰裂、鱼鳞、钱纹、球纹、秋叶、海棠、葵花、如意、波纹······就算在外围墙上也做作成假漏窗模样,仅仅装饰而已。 窗简直可以说是苏州文人的心之七窍,要包孕映衬、虚实,曲直、开合、动静、隐显,要取舍朝晖斜阳、日光月影、雾雪霜露、芭蕉夜雨。为了开窍,费心费力费钱,据说沧浪亭全园有108种花窗样式,在游廊中间还要隔以粉墙,成蜿蜒曲折的复廊,中间分隔墙上嵌设漏窗,一字排开,连绵不断,这样对视成景,在园中可以透过漏窗看悠悠碧水,看对岸的杨柳依依;在园外则可透过漏窗望见枝头春意闹,山池亭台在花树中若隐若现,有如丹青画卷。
窗和门不同,门能够进出,无论是大门、偏门、前门、后门,总是要千人踩万人过的。 苏州园林不是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,也不是“风生梁栋间,云出窗户里”,而是在张生和莺莺私订终身的地点,是“前堂后堂罗袖人,南窗北窗花发春”,是“支窗独树春光锁,环砌微波晚涨生”,虚虚实实,似断非断,影影绰绰,男女、世情、风景,如此才有遐想。 窗可借景,也可漏景、框景,本身也是景。平直的墙面有了它如同有了眉眼,顾盼有致。在不同的光影照射下,花窗的花格会形成多姿多彩的落影,为粉墙打上古典的涂鸦艺术,添几分活泼的生气。在漏窗内看,玲珑剔透的花饰,透过漏窗,竹树摇曳、楼阁隐现,片山有致,寸石生情。更有旭日夕晖,春华秋实都可应时而借,“山之光、水之声、月之色、花之香……真足以摄召魂梦,颠倒情思”。 窗和门不同,门能够进出,无论是大门、偏门,前门、后门,总是要千人踩万人过的。而窗户只允许眼睛的穿越、光线的投射、风景的呈现。 虽近在咫尺,却光影迷离,透过漏窗,人在墙边走,景在眼前移,隐隐约约是一树玉兰、一汪清水,听得到轻巧的说笑,墙那边的景致若隐若现,似隔非隔,这种暧昧的距离感是一种诱惑。 也许暧昧只是我的想象,毕竟,在网师园殿春簃中静坐,狭长的院落中,疏落地种着竹子,北窗外是怪石海棠、新竹石笋、芭蕉古木,一窗一景,可以清心。而大的厅堂,往往四面有廊,设有长窗,山水景观扑进厅内。可惜网格状、菱花状、冰纹状过于细密,只见浓荫,少了层次。在以前,还没有玻璃的时候,古人的感受或者不同吧。那时立秋后,要糊上纱罗、绵纸挡住北来的凉风,春夏才有这般清爽。 可惜,在窗里看不到竹林下的草苔、润湿的墙角。
研究园林的专家,喜欢把苏州园林的历史追溯到久远,想来自吴王阖闾兴建古城以来,曾有帝王在窗下等待捷报,隋炀帝在楼船上静听水声,真娘媚眼地隔窗一瞥,白居易的青丝让晚风吹动,可是现在不论秦汉魏晋,即使唐宋也缈无踪迹,沧浪亭几次重修,拙政园四百多年分分合合,一会儿是诗人庭院,一会儿是高官宅地,或做“金屋”藏娇,或是王府治所,考究起来,如今的典雅中早无陆龟蒙初来的野趣了。 剩下的是明、清、民国和现在,兵火烧过、张大千兄弟饲养的乳虎吃喝拉撒过、万千游人到此一游过,修修补补,还是让后人赞叹。
幸好,拙政园的玉壶冰、沧浪亭里的翠玲珑,依旧是一派绿意,窗外的竹林,映射着夕阳在窗上扫过的痕迹。有风的时候轻摇,真的翠得如冰雪一样玲珑。 在方窗里最出色的应该是芭蕉,拙政园的听雨轩、网师园的殿春簃、沧浪亭的翠玲珑,窗外都是芭蕉。大叶子被细细的窗格分割成局部,各自成为一幅小小的静物写生。风来的时候,又成为立体的画面游移在窗前。清代最风流的文人李渔最推崇的也是芭蕉,“幽斋但有隙地,即宜种蕉。蕉能韵人而免于俗,与竹同功”。蕉比竹好伺候,一二月即可成荫。 他还教导小资中产们说可以在蕉叶上写字,让小雨做橡皮擦,这也太刻意高雅了。 或者,高雅总需要一点点刻意才好? 在去过的园林里,艺圃算是窗最少的。浴鸥门前实在幽而美,一株红枫,一方山石,山石上随意攀着绿藤在近前,那圆洞门就让人不忍贸然穿越,只希望永远地凝视,坐等春夏秋冬一一过去。 漏窗是一种满格的装饰性透空窗,窗洞中装饰着各种镂空花纹,用以装饰墙面和点缀园林景色。 苏州园林精致小巧,厅堂等建筑多以曲廊相连,廊墙上开设漏窗,既增加了墙面的明快和灵巧效果,又通风采光,一举两得。如沧浪亭的一百零八式漏窗,留园长廊的三十多种漏窗,名闻天下。 漏窗中部的窗芯弯曲变化繁多、姿态繁复,不下数百种。漏窗本身有景,再加上窗下栽植的南天竹、石竹、罗汉松,四季常绿,与粉墙漏窗相配,窗内窗外之景又互为借用,隔墙的山水亭台、花草树木,透过漏窗,或隐约可见,或明朗入目,倘移步看景,则画面更是变化多端,目不暇接。 漏窗构筑内容多为花卉、鸟兽、山水或几何图形,也有以传奇小说、戏曲及佛、道故事的某些场面为题材,如狮子林的“四雅”漏窗,即琴、棋、书、画四漏窗,四个不同形状的漏窗中,依次塑有古琴、围棋棋盘、函装线书、画卷,指的是古代文人所喜爱的琴、棋、书、画四桩雅事。 祖籍苏州、生于广州、长在香港、上海、成就于美国的贝聿铭少小时只在苏州住过3个月,但他说自己是“苏州人”。虽然1990年香港中银大厦落成后,贝聿铭就宣布退休,但他还是一次次重新出山。2002年初,贝聿铭接受苏州市邀请,担纲设计苏州博物馆新馆。同样是窗,经过现代主义建筑调教的贝聿铭,要比苏州古典的窗简洁许多,比如游廊上一色都是六角的门洞,也许这是因为现代人已经没有古人的闲情逸致了。比苏州匠人更特别的是,玻璃、钢铁结构让现代人可以在室内借到大片天光,贝聿铭设计的博物馆上多有大片的玻璃屋顶,将使自然光进入活动区域和博物馆的展区,玻璃屋顶之下则是金属遮阳片和怀旧的木作构架,以便控制和过滤进入展区的太阳光线。书画厅巧用九宫格,中间贯通,对表达条幅式书画的用光和所需墙面十分有利。当然,还有他最拿手的内庭院,中轴线上的北部庭院隔北墙直接衔接拙政园之补园,新旧园景融为一体,也可透过大堂玻璃一睹江南水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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