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庆,你好!
文 陈雪春
十年前的那个早春的深夜,我只是重庆街头一名匆匆过客。雾在淡紫色的路灯下跳舞,弥漫开来,我的眉发晶莹一片。据说那雾有黑白之分,我不知道眼前的是“黑雾”还是“白雾”,只知道那就是我对于重庆的全部记忆,湿湿的,迷茫的,神秘的,却不陌生。
我确信是前世注定的血缘把我带来这里。在一个雾绕漫山杜鹃的清晨,古老的大宅门内逃逸了一位少爷,当他重返故里,已是40年之后,乡音未改鬓毛衰。他是我的父亲,整整40年没有离开小桥流水的姑苏城。但从他的眸子里,我能看到奔涌的嘉陵江水、朝天门的落日、此起彼伏的山道和傍山而筑的人家,还有辣蓬蓬香喷喷的川味火锅,还有“醺醺而不醉”的沙坪渝酒。我总把当年的父亲想象成《家》里的觉慧,浅灰色的学生装,手提藤箱,步下冰冷的石阶,然后消失在雾中。还有我的外公,怀着我的父亲一样的决绝告别了巴山蜀水,却和父亲一样的心情一遍遍阅读《红岩》里的山城,一遍遍倾听来自山城的消息。
乡愁,“心曲千万端,悲来却难说”!
我确信我的祖辈和父辈早把乡愁融进我的血液,让我对那个远隔重山复水的城市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欢,我能感觉源远流长的巴蜀文化里面深藏着无数令人激动的东西,渴望有幸亲睹汉代无名阙和大足的石刻珍品,走近寺、塔、楼、坊、明城墙、小峨眉、堤坎、飞泉,登枇杷山览尽月光中的嘉陵江色,层山叠岸的万家灯火……
我极度羡慕巴中文人游士的悠然自得,黄裳说他在依山带水的狭长街里寻着一个茶馆,茶馆后面“可以看见一角瀑布,瀑布从远山上悬下来,好像几幅珠帘”,悬崖上面是几株黄桷树,石板下面有石壑,河边上几个女人跪在天然的砧石上洗衣服,“水实在是绿的,长长的水草摇动着,好像如云的鬓发在风中飘拂”。他简直是在欣赏一幅风景油画!张恨水于“密雾笼窗,寒窗酿雨”时分犹忆某次访友:“门前朱户兽环,俨然世家,门启乃空洞无物,白云在望。俯视,则降阶二三十级处为庭院。立于门首,视其瓦纹如指掌也,不亦趣乎?”多美,美得直叫人妒忌!梁实秋则住入最宜月夜的“雅舍”,地势较高。得月较先,“看山头吐月,红盘乍涌,一霎间,清光四射,天空皎洁,四野无声,微闻犬吠,坐客无不悄然!舍前有两株梨树,等到月升中天,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,此时尤为幽绝。……细雨蒙蒙之际,推窗展望,俨然米氏章法,若云若雾,一片弥漫。”梁老先生的“雅舍”啊,意味深长,让人如何不想她!
确切地说,更多的,我是在文人游士的笔墨中触摸到了重庆。黄裳、张恨水、梁实秋、茅盾、艾芜、朱自清、冰心、钱歌川、高绍聪、黄宗江、徐心馀、王了一……含烟若雾每依依,却话巴山夜雨时!
那夜,在雾中,我仍无法看清山城全貌,甚至周而复始地迷路,迷路的时候我又周而复始地看到解放碑,这才真实的发现,我所喜欢的城市还携带着刻骨铭心的沧桑。
她曾为战时首都,屡遭日机轰炸,连续六个月或六小时的“疲劳轰炸”,炸碎了1938年至1942年的一切美好。读过萧红的《放火者》,亲身描绘震惊中外的1939年“五三”、“五四”事件:“五三的中午,日本飞机26架飞到重庆的上空,在人口最稠密的街道上投下燃烧弹和炸弹,那一天就有三条街起了带着硫磺气的大火。五四的那天,日本飞机又带了多量的炸弹,投到他们上次没完全毁掉的街上和上次没可能毁掉的街道。大火后的十天以后,那些断墙之下,瓦砾堆中仍冒着烟。人们走在街上用手帕掩着鼻子或者挂着口罩,因为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满街散布着。那怪味并不十分浓厚,但随时都觉得是吸得到,似乎每人都用过于细微的嗅觉存心嗅到那说不出来的气味似的。就在十天以后发掘的人们,还在深厚的灰烬里寻出尸体来。”我想,那一刻,雾中的街道一定掩饰不住它的狂乱它的苍白它的绝望,正如《空袭的一晚》,钱歌川叹道:“多少和善的市民顿成了兽机下的冤鬼,我虽不死,然其间已不能容发,今后一息尚存,何能忘此。全国的人,莫不同此一心,要从抗战中去获得自由,从破坏中去实行建设。重庆是不能毁灭的……”
我想我所喜欢的重庆永远不会毁灭,你看,半个多世纪前,我们熟识的“缘缘堂主”就在“沙坪小屋的晚酌中,眼看抗战局势的好转”,他的“酒味越吃越美,酒量越吃越大,从每晚八两增加到一斤”,他认为“我们的胜利是有史以来的一大奇迹”,“我们的胜利的欢喜,是在沙坪小屋晚上吃酒吃出来的”!
是的,重庆是毁灭不掉的,我们胜利了。解放以后,新生的重庆更加风姿绰约;一个中国最年轻的直辖市正在催生无尽的现代神话。
今日有友自川地来,神侃重庆现代化的巨变,闻后大喜,更向往之。在此先行作声问候——
重庆,你好! |